我去了柏林难民聚集区,探访传说中的“极端派清真寺”
编者按:刚好在中国互联网上舆论激烈讨论是否该接收中东难民之前,著名学者秦晖老师发表系列文章探讨欧洲国家该如何应对本土穆斯林社群的问题。这一话题涉及到宗教伦理与具体的公共政策,甚至已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场“白左”与“右愤”价值观的测试。
然而,各方讨论都缺少一些基本的材料,既对于现场的细节的支撑。所以我们决定去现场看一下,感知现场的细节和气氛。记者的职能首先是对话,然后是传递与描述。此外,希望我们的工作能够为学者的讨论提供一些参考。
世 界 说
王 磬
发自 德国 柏林
在柏林的12个区中,有着最多移民的纽科伦区是一个特别的存在。我来到这里,寻一座特别的清真寺。
沿着阿拉伯风情浓郁的“太阳大道”(Sonnenallee),再穿过两条遍布着文艺咖啡馆的小巷,我跟着谷歌地图,在一条安静的街道中找到这幢毫不起眼的楼房。临街的外墙上低调地铺了些伊斯兰色彩的装饰,而里面似乎正在装修,没有门牌。
这间叫做Imam Riza(“伊玛目礼萨”)的什叶派清真寺,在万里之外的中国的互联网上,由于知识界关于欧穆问题的论战,突然卷入了舆论的漩涡。在这场论战中,有人将它描述成,“极端派清真寺”,传播恐怖主义思想。
这令我好奇。
我跟传说中“极端派清真寺”打了照面
我走进Imam Riza清真寺满布铁锈的大门,穿过空无一人的一层祷告区,爬上看起来像是办公室的二层小阁楼。谢天谢地,有人在。这是我在两天内第四次到访这里,而前三次都扑了空。
△ 位于纽科伦街区的Iman Riza清真寺外观
“我是一名记者。我从中国来。我想了解下你们的清真寺。”我用事先练习过、但仍然蹩脚的几句德文做了自我介绍。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出来相迎的这位中年男性,中等个头,微秃,没有直接回应我的请求,而是警觉地问。
他叫做Türkyilmaz,负责这间清真寺的一些日常行政工作。我于是告诉他,在中国,这间清真寺最近有些出名,我是冒名前来。当然我没有立刻提及,“出名”是因为被认为是“极端派清真寺”这个细节。
他略惊讶,大概“中国”对于他来说,本来已经是一个很遥远的词。再加上,这间连社区内的穆斯林都未必知道的小清真寺,竟然在中国的网络上走红了,有点神奇。
“我听说明天是斋月的最后一天,先祝你开斋节快乐。”看出他有些不安,我赶紧转了个话题。他语气缓和下来,跟我扯了几句,今年开斋节都会有些什么活动。末了说,他自己不能接受采访。采访,需要找伊玛目,那才是他们清真寺精神的体现。他答应帮我安排一下过几天跟伊玛目的见面,我们互留了电话号码。
临走时我问,可以拍张合照吗?他笑了笑,拒绝道,“我的妻子如果看到我跟别的女孩合照,可能会生气。对你来说,也很危险。”
“那拍张你一个人的照片呢?就在这间办公室里。”从他犹豫的语气中,我有些不好的预感,跟这位什叶派伊玛目的见面恐怕不会那么顺利,也许就没有机会再回这间清真寺了。
他依旧摇了摇头,“照片,会把你放在未知的危险之中。”
△ Türkyilmaz办公的地方。虽然他不愿意本人入镜,但允许我在办公室里拍了照
一街之隔,我遇见了另一面的纽科伦
在德国,与纽科伦相关的新闻,除了穆斯林、伊斯兰以外,还常常跟一个词联系起来:士绅化(Gentrification)它的维基解释是:一个聚集了低收入人士的旧区,重建后地价上升,引致较高收入人士迁入,让原来的低收入者生活陷入困境。
资料里面读到的纽科伦,有14万来自149个国家的移民,除了是柏林传统的阿拉伯社区(也常被认为是族群冗杂的“问题社区”),它近年来也吸引了不少年轻人。学生、创业者、艺术家们的到来给纽科伦注入了现代的、活跃的血液,让纽科伦的“每个街角都能遇到艺术和创新”。但是,这也提高了纽科伦的房价、给原本就复杂的族裔问题盖上一层现代色彩。
△ 纽科伦的主干道“太阳大道”上,阿拉伯风格的商店和各类小资咖啡厅毫无违和感地混合在一起
我从Imam Riza清真寺走出来,迎面撞上了艺术家Marieke在一街之隔的工作室。那里正在举办一个反思欧洲的主题影展,它是一个名为“纽科伦的48小时”系列活动的一部分。这系列由市政厅牵头的艺术活动,出发点便是,纽科伦是一个移民社区,了解彼此很重要。来自多个族裔的几百家工作室和展厅,全部向公众免费开放。
我窜到了场内,跟工作室主人、德国女孩Marieke打了招呼。她几乎完美地契合了人们对新生代嬉皮(young hipster)的全部想象:背环保袋、穿麻布衣、素食主义者、热爱当代艺术。她来自德国南部、说得一口好英文,语尾浅浅的英腔则是她早年在伦敦求学过的痕迹。
△ 与Imam Riza一街之隔的艺术工作室,正在举办影展
她以每月660欧的价格租下这间80平方米的房子,再把它布置成文艺范、极简风的工作室。对她来说,这间位于纽科伦北区的房子非常划算,但她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很有可能已经“成为了士绅化的一部分”。楼上有伊拉克邻居、也有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人住在附近的一幢楼里,有阿拉伯餐馆也有地道的德国酒吧,社区的氛围很国际化,这让她喜欢。
“很少觉得不安全,除了偶尔看到警车在附近会咯噔一下。”她笑说。我们又聊到去年底那场发生在柏林圣诞市场的惨剧。我告诉她,这位开着卡车撞死了十几个人的突尼斯裔年轻人,出事之前一直在柏林的跳蚤市场上售卖廉价香水,而每周五会固定到纽科伦的一间清真寺祷告。她有些惊讶,“我可能想得确实太简单了。”
她主动提到一街之隔的Imam Riza清真寺。“三周以前,我发现对面的街道上席地坐满了祈祷的男人们,队伍从那幢房子里一直延伸到屋外的人行道上。那一天是斋月的开始。”她有些担忧自己对邻居知之甚少,“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但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有一间清真寺在那儿。”
只有一街之隔的艺术工作室和清真寺,大概是对纽科伦这种多元却隔离现状的最真实写照。
开斋节上想要“活在中间地带”的人们
在等待Imam Riza清真寺回复的日子里,我在街角遇到了巴勒斯坦裔发型师Hussein。他有着剪裁精细的头发,修成浓密梯状的胡子也根根抖擞。十几年前他以难民的身份,从耶路撒冷来到柏林。而如今——如果你看到他拥有的这一切,恐怕很难再把他跟难民联系起来——一整间装潢考究、员工众多的美发中心,储藏室里他给各类公司担任模特时拍摄的精美画册,还有几处位于纽科伦市中心的房产。
△ Hussein在他自己经营了十年的美发中心
他确实跟新来的难民接触不多,“我已经建好了自己的生活,阶段不一样,氛围也不一样”。他甚至都很少去清真寺,“我很忙,有生意要做、有孩子要管、还要经常出差。”他说,顺手给我看了手机上的照片,“喏,这是我上周在纽约,给松下做推广”。
他用发型师特有的某种健谈,热情地邀请我和同事去参加纽科伦最大的一个开斋节活动。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向他点头、跟他握手。我们前一天下午刚跟社区里的一位伊玛目聊过天,只两个小时之后他就马上知道了这件事。不难看出,他是某一类人群的中心。
△ 纽科伦地区最大的开斋节活动,由几家逊尼派清真寺共同主办。人们享受着斋禁一月之后的盛飨
这一类人,有着从伊斯兰母国带过来的文化背景和宗教信仰,但又已经迅速在德意志的土地上适应了新的秩序、建立起了一套新的生活。宗教变成一件极其个人的事,而不再是一个群体性的公共诉求、一个给予归属感的唯一载体。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们都是那种希望“活在中间地带”的人。
“我喜欢德国,住在这里,就要按这里的活法儿来过。”他说着,胡子抿成微笑的弧度。“我有很多朋友,全世界各地的。你应该信仰什么,这是你的问题,不关我的事。我不会强迫你来信仰我相信的东西。就像你们今天来这里,穿你们觉得舒服的衣服就好(指我和同事没戴头巾)。”
正聊着,两位戴着头巾的女主持人,携着两只硕大的米奇,蹦到了开斋节舞台的中央。人们在台下狂欢,释放一个月斋禁后的压抑。主持人向台下的小朋友用德语提问:“我们的宗教,源自哪里?”
“德国...” 一个小朋友答道,另有一些随声附和。
“是耶路撒冷!”主持人假装生气,而台下一片笑声。
△ 开斋节的舞台上,戴着头巾的穆斯林女性与米奇同台,颇有后现代的魔幻之感
我跟两位逊尼派伊玛目聊了聊
希望在德国社会中,建起一块“中间地带”的,并不止Hussein一个人。
来自埃及的Abdelaziz,是纽科伦一间中等规模逊尼派清真寺的伊玛目。个子高高的他,在开斋节上招呼我们吃了烤肉饼,又邀我们去到他的寺里参加祷告。他拥有一份在伊斯兰世界非常精英的简历,毕业于被称为“伊斯兰神学界哈佛”的埃及艾资哈尔大学,又在法国拿过宗教、政治与心理学的学位。多年前当他还在埃及做伊玛目时,第一次到访德国。那次经历让他迫切地感受到了需要有人在德国教授正确的可兰经。“比如说,很多在德国的穆斯林,依赖政府福利过活。但可兰经说的是,你应该工作,你必须工作。”如今他已在德国安家,有位九岁的女儿,最近刚刚上了本地的一个电台节目,分享住在纽科伦的经历。
△ 伊玛目Abdelaziz(右二)给本文作者(左二)讲述如果发现极端化信众会如何进行心理咨询和家庭辅导
另一位逊尼派清真寺的伊玛目,来自突尼斯的Mohamed,则表现出进步主义的价值取向。第一次进入那间清真寺时,我完全没有着装上的准备,穿了很短的裙子,只好在门口用围巾外套把自己拙劣地包裹严实。他后来告诉我,在他的寺里,非穆斯林女性的着装没有关系。他支持女权,邀请女性讲师来讲课,这在男信众占绝对主导地位的清真寺中非常罕见;他甚至还参加过声援女权的某次游行。
△ 伊玛目Mohamed(左一)给本文作者(右一)讲述他们如何尝试通过facebook增加年轻人的参与度
“祷告的部分,我们当然仍按照可兰经来。但我们今天有不同的语境,我们生活在一个后现代的社会里。”Mohamed表示,在“祷告”后的“讲经”中,他只讲“适合欧洲的伊斯兰”,讲“男女平等”、“民主”、“自由”等德国价值观。
“你们会不会,选择性地给信众介绍基本法中的东西?”
“不会。”两位伊玛目的回答都很肯定。
“如果发现寺里有人变得极端了,你们会怎么办?”
拥有心理学背景的伊玛目Abdelaziz对此的回答是,要先跟他聊、分析他的性格和心理。如果不行,再报警。“在寺里,我们只能讨论想法,因为想法是可以被讨论的。但如果一旦上升到行动,那就是警方的事了。”
在德国呆了更久时间的Mohamed则表示,“我们毕竟不是国家。清真寺就是个开展活动的地方。但现在,‘年轻人的清真寺’,都在网上。”他指的是现在穆斯林年轻人主要通过网络获得信息,而越来越去清真寺的现象。末了他又补充一句,“不过现在国家对清真寺的支持,确实太少了。因为伊斯兰不被德国政府认为是一个宗教。”
我得知,在德国,基督教可以通过政府来向信众征税,但由于伊斯兰教不是具有“国家伙伴”(state partner)地位的宗教,因此“宗教税”这个条目里,没有伊斯兰教的选项。清真寺的注册方式和其他一般的非营利机构,并没有很大不同。这也导致纽科伦区清真寺的质量参差不齐。
我仍见缝插针地打听了一下关于Imam Riza的情况。两位伊玛目的回复很一致:那是一家什叶派的清真寺,没什么往来。在德国,逊尼跟什叶不一起工作,但也不仇恨彼此。
我对到访的这两间逊尼派清真寺在氛围上的观感是:信众往来甚多、建筑结构开放,颇有社群之感;这与什叶派清真寺Imam Riza相对的封闭和冷清不太一样。我分享了这个感受,不知是不是因为什叶派在德国是少数,所以会更加疏离、更有戒心?他们笑了笑,不予置评。
尾声,和没有接听的电话
剩下的日子里,感觉访到Imam Riza清真寺的可能一点点褪去,但我对这个议题的执念却一点点变深。我越往下挖,便越感九牛一毛、浩如烟海;更多的时候,是无解。
每个圈子都在维持着表面上的有效运转,却又能隐约触及这些温情脉脉背后的空洞和不安。纽科伦的房价和生活方式,被新搬入的年轻人扰乱;温和派清真寺,被极端派清真寺和政府一起架空;而政府希望加强控制的愿望,被现行的法律所限制。大部分的人活在自己的圈子里,虽然仍有一小撮人在尝试跳出圈子,去建立一些什么对话的可能。
△ 2006年,位于纽科伦区的吕特利中学发生一起教师集体信事件。信中教师们向柏林教育主管机关求救,由于学校秩序混乱、学生暴力严重、老师人身安全受到严重威胁。吕特利中学80%的学生都是移民后裔,有舆论认为,吕特利普通中学事件凸现了德国教育体制及融入政策的彻底失败
有一天的晚上,我们在纽科伦区吃过晚饭,遇上了游行。穆斯林示威者占据了某个交通要塞,警车则封锁了几条干道,交通几近瘫痪。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墓地争夺战中的一幕。穆斯林人群益增,要求政府拨划更多的、符合穆斯林丧葬要求的墓地(比如,允许坟墓朝向麦加所在的方向)。政治家出来谈笑,说一定会尽早解决;而政府却总在推诿。
在纽科伦,这样的游行几乎每周都有。
“你觉得,德国要失控了吗?”在纽科伦的市政厅里,我向坐在对面的Arnold抛出这个问题。有35年从业经历的Arnold是纽科伦最资深的移民官员。而此刻他表情严肃。
“是,但也不是。”Arnold这样回答。“我们当然可以管、可以管得很多。但如果我们管得太多,就会失去作为民主国家的特质、而走向独裁。民主之所以为民主,是因为大多数在中间的人,在乎民主、不需要去被控制。”
△ 纽科伦最资深的移民官员Arnold给我解释纽科伦移民问题的成因,他的身后的四张海报是德国基本法中规定的四条基本原则:无歧视、平等权利、尊严不可侵犯、教养是义务
我听Arnold说完,习惯性地又查了下手机,还是没有收到那个叫做Türkyilmaz的中年男人的讯息。这之前我打过很多次电话,始终无人接听。离开柏林前,我又回到这间叫做Imam Riza的清真寺,大门紧闭。
我猜大概,他还是觉得,太危险了。就像我们觉得他们太危险一样。
(特别感谢世界说德国专员曹靖瑜对本文的贡献)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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